难忘小时候,我端坐在堂屋的门槛石上,小眼叽里咕噜的,盯着院内那梢枝上慢慢变红的圆枣儿,掰着小小的手指头,心里数算着,哪天过年? 我的老家,是沂蒙山区边缘的一个小山村。小山村的北、东、南三面环山,惟西面有一条羊肠小道,曲曲折折,任人来去。 枣儿打罢,秋叶落尽,那呼呼的西风,便成了谁家爸爸也管制不了的捣蛋鬼儿。终于,捣蛋鬼儿得逞了,把条条小河岔里的碧水吞噬掉,化作冰清玉洁一片白!看着河岸之间溜溜滑的冰面,我便暂时忘却了对于年的期盼,扭扭捏捏的,跟着小伙伴们溜冰去了。小伙伴们各有各的妙招儿。手脚灵活的,只要鞋底够平,便大胆地在冰面上做出夸张的姿势,自由滑行。虽然大人千叮咛,万嘱咐,可同伴们却暗叫着劲儿呢。你敢单脚滑?我也不双脚溜,好不?我可不能比他怂了,要不然,今后我如何在二妮子面前抬起头来呢?什么?你比我牛?看,我做一个新动作,比你更牛!来来来,咱们并排滑行,倒要看看谁更牛?虽然免不得有人摔了个仰面朝天,可哪个敢赖在冰面上不起来?手脚笨拙的,自然不敢在冰面上单脚滑,可他们会借助于爬犁,就着下坡儿,哧溜一声,滑向了对岸。于是,白花花的印道子,由近而远,画满了冰面。自然不用担心冰面会因此垮塌下去,我们全成了落汤鸡,捣蛋鬼儿着实厉害,冰面厚实着呢! 玩腻了在冰面滑行的游戏,我又数算着,什么时候过年?终于,数算来了腊月。 腊八节,腊八粥,腊八蒜。我收起那多日不曾洗净的黑黝黝的小手,再也不搭理哥哥养的那条古灵古怪的小家狗,蹲坐在炉火旁,看母亲一样一样地往锅里添加黄米粒,大米粒,花生豆,红豇豆,栗子,红枣了。只待母亲添加完,说:好了,烧吧!便急着往炉膛里添加柴草了。大火滚来小火炖,小火炖来炉灰烤,终于,黏糊糊,香喷喷的腊八粥,熬成了!出锅!开喝!且慢,首先要给先祖们喝,他们喝了我们一家人才能喝。只是最终,腊八粥全进了我们一家人的肚子里。喝罢腊八粥,我便坐在小板凳上,扒蒜瓣儿。此刻,我的小手是必须要洗净的。可能每年的这时候,我的小手,是最干净的了。仔仔细细地扒完蒜瓣儿,我便站在一旁,观看母亲腌制腊八蒜了。母亲也是洗净了手,将蒜瓣儿一瓣一瓣的填装在罐头瓶子里。小时候,罐头是稀罕物儿,谁家买了罐头,吃罢,罐头瓶子,必被小心的收起来,到时候,拿出来,作为盛器。 腊月二十三,灶王老爷要上天,百姓就把那糖瓜粘。自上一年的除夕夜,灶君老爷就一直留在普通人家里,以监视这一家人的言与行了。腊月二十三,灶君老爷要上天,向玉皇大帝汇报这一家人一年来的言与行了。玉皇大帝会根据灶王老爷的汇报,将这一家人在新的一年中应该得到的吉凶祸福再交付于灶王爷之手。由此看来,灶王爷的汇报实在具有重大利害关系。于是,灶君老爷上天前,孝敬他老人家一番,便是必不可少得了。特别是让他老人家吃些糖瓜,蜜蜜嘴巴,那是更应该得了。反正每次祭灶时,母亲总会低声说:“灶王老爷呀,灶王老爷,吃了糖瓜,多说好话,孬话别说呀。”此刻,我即使站在一旁,可也不敢胡言乱语了。谁知道灶君老爷会不会临时听我说一声,去跟玉皇大帝说我家的坏话呢? 二十四五杀年猪。杀年猪,小伙伴们高兴了。看热闹?那是必不可少的。解嘴馋?更是小伙伴们向往的。谁曾怜悯肥猪的遭际?谁曾顾忌屠夫手里的尖刀?原来小时候,我们都是不惧生灵的天不怕呀!我们围成个圈儿,看大人将肥壮的劁猪撂倒。我们围成个圈儿,看屠夫将长长的尖刀**肥壮的劁猪的脖颈。我们围成个圈儿,看大人将肥壮的劁猪丢进锅里,加水烧热,汤煮,褪毛,开膛,破肚……直到肥猪被片成块,小伙伴们招呼爹娘来,又围成个圈儿,抢买了。买回家,便急急招呼爹娘切碎了,下锅,点火,煮肉,解馋吧!这一天,小伙伴们都是吃饱蹲,个个肚大溜圆的,像小小猪八戒! 二十七,二十八,家家要把面来发。发了面,蒸馒头,欢欢喜喜过大年!小时候,谁家要是能顿顿吃上雪白雪白的大馒头,那是多么令人神往的好人家呀!顿顿吃水饺?那更是令人奢祈的神仙日子啦!难忘小时候,我洗洗手,抡起左胳膊左甩甩,抡起右胳膊右甩甩,可不等甩尽水珠儿,便伸手抓抓起一个白生生的大馒头,嚼得那个香,嚼得那个甜哪!吃水饺?那就更是难得的美味啦!只是可惜,常吃的是荞麦面的水饺,灰不溜秋的,黏糊糊的,粘牙。 二十九,年三十,欢欢喜喜贴对联。吃过早饭,娘便开始打浆糊。平时舍不得吃的白面,却被拿来打浆糊了。糊猪食似的,将白面添进冷水里,搅一搅,分散开了,添柴,烧火吧。炉火升起,白烟翻滚,跟随着西风飘远去,飘去了村东的大青山,飘去了村南的大青山,弥漫了村北的大青山,雾蒙蒙一片。咕嘟,咕嘟,水冒泡了,赶紧搅拌吧,不然,浆糊不是浆糊,成一锅粥了。“大门外青山绿水 小院内孝子贤孙”、“天增岁月人增寿 春满乾坤福满门”……我跟在哥哥身后,摇头晃脑的,一年又一年,于是乎,当上小先生啦!即便是今天,得机会了,我也会看两眼庄园大门外张贴的副副对联,只是时过境迁,心里没了当初的那份欢喜与雀跃。 终于,数算来数算去,数算来了除夕夜。大年除夕熬一宿,年夜饭,放鞭炮,五更却把二年分。可惜,年夜饭吃的都是素食,我自然不喜欢,可也没办法,谁叫当家的是大人,不是我们小孩子呢!于是我便盼着长大,长大了好当家,除夕不吃素食,吃牛羊肉,啃猪蹄子,彻底打破老传统!只是可惜,等我长大了,也没改得了这老毛病,只能吃芫荽豆腐水饺,素素静静过大年了。还好,只是熬一宿,瞪着眼瞪着眼,天要亮了,赶紧跑院子里放鞭炮去。噼噼,啪啪,声声脆响,驱赶走了往年的晦气,驱赶走了往年的憋屈,迎来了黎明,迎来了希望,迎来了重生。一切,似乎都美妙了起来。就像新贴的春联,红彤彤,配着黑嘤嘤的字儿,描绘着喜庆,描绘着幸福,描绘着未来。 初一串门磕响头,瓜子糖块满裤兜。我自然喜欢挣得瓜子糖块装满裤兜,只是可惜,要磕头,梆梆敲得地面响,对着家堂故去的先人,对着德高望重的爷爷奶奶,对着年长的大爷大娘,可为了嘴巴,我也不顾惜什么了。只是回到家,没人的时候,摸摸脑门,似乎有个包儿。可摸摸裤兜满满的,我也便禁不住喜笑颜开了,这头,可没白磕呀! 小时候的年,留给我的,是满嘴的香甜,是满脑子的美满,只是可惜,现在回想起来,嘴巴里已没有了香甜,脑子里也没有了美满,惟有一片混沌,兜兜转转。 唉,儿时的大年,不知你隐藏去了家乡里哪座深山?害得我想找也找不见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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