本帖最后由 闲散之人 于 2024-11-13 07:39 编辑
很多年前,我曾经写过这个人,这次想重写一下,也算是补遗。
刘木匠是我1975年参加工作的时候,入职的那个三线单位里的一个木匠师傅。
他不是我们厂的正式职工,是一个临时工,一个会木匠手艺的临时工。工厂那么大,总有破损的门窗需要修修补补,所以,必须得有这么个人。
我们是七五年十二月份入职的,经过大半个月的各种学习,培训,然后就分配了。我们这一批人主要是为了厂子要上一个新产品,定向在周边三线单位招工的,所以,分配的时候,80%的人去了要上的新产品那个车间。其余的则补充到工厂的其他地方。比如我,就被分配到了动力车间操控机床,有的去了热处理,有的去了铸造,有的去了锻造,有的进入车队修车,有的甚至直接进了食堂。
那时代,人都不是自己想干啥就干啥的,而是组织让你做啥你就得去做。
分配回来那天,我们躺在大宿舍的通铺上聊着各自的工作,扯淡着那些不确定的未来。一哥们闷闷不乐,我们知道他不高兴的理由,因为他被分配到了木工房,简单的说,学木匠了。
他不高兴是有理由了,这哥们比我大三岁呢,他父亲是我们那个战备医院,甚至是当时全旅大市赫赫有名的妇产科医生,母亲是也是一个有名的麻醉师。
这老哥原本是毕业后在医院的家属工药厂做临时工,我们三线工厂招工,他脑子热了,就报名来了,没想到要当木匠。就算不能像自己的老爹老妈那样有一名二声,但真没想到是要拿起凿子,锯,刨子,斧头,锤子的。
那时代,我们年轻到没心没肺,冲着他开心:哥,你可不能小瞧自己的职业,我结婚的立柜就指望你来打了。
这哥们虽然有许多不乐意,但还是要面对,所以,就去了木工房。后来他的人生轨迹基本也和这个行业有关。尤其是在企业分流之后,他据说成为了一个土石方预算师,也曾经有过风生水起。
你看,人生就是这么回事儿,福兮祸兮鬼知道?!
鉴于我是讲他师傅的故事,他我就先略过不说了。
那哥们仰面趟在大通铺上,有人问:见过师傅了?
他没好气的说:见过,还是一只眼。
马上有起哄的:哥,你遇到高人了,没听江湖民谣:瘸子精,聋子怪,一个眼睛最厉害吗?
我工作的车间,在木工房下面,不算太远。那日,锤子的手柄断了,师傅让我去库房领了一根白蜡木杆,然后开了工票去木匠房让木工师傅帮助换上。
我一手腊木杆,一手断锤头,就去了木工房。
木工房和车间隔着一条小溪,水流潺潺,清澈无比,不忙的时候,这小溪班后会有一些女工在这里洗衣服。
春三月,正当梨花开,山沟里一片雪白,飘落的梨花瓣随着小溪飘向远方。很多年以后,我脑海里依然会有这样相当美好的画面。
走近木匠房,看到我那个哥们的师傅的背影,挺高大的。那会儿我才一米六二三的样子,工作服穿在身上像个袍子,晃荡荡的。我原本以为能看到我那个哥们,没看到只能硬着头皮冲着那个背影喊了一声:师傅。
他转过身来,我看清了他。
头上一顶工厂配发的粗布蓝帽子,一个大背带裤,一个大围裙。
我把工票递给他:我来给锤子换个手柄。
他接了工票,揣到大围裙的口袋里,然后接过腊木杆和锤子。很显然,师傅就是不一样,三下五除二,手柄换好了。
我仔细看,他确实是一只眼,另外一只眼已经塌陷。戴着一个断了一只腿用绳子绑在耳边的眼镜,身板是很直挺的。
我接过来换好手柄的锤子,对他说了声:谢谢师傅。
他乐了:你这孩子还怪有礼貌的。
我问他我的哥们,他的徒弟去哪儿了,他说去车间换门窗镶玻璃了。我又问他贵姓。他说:刘。
就这么着,我认识刘师傅了。
一日,我哥们对我说,我师傅是个有故事的人,他当过兵,打过仗,出生入死,不过,他是国军的兵。
三线工厂那会儿经常性的限电,一般都是白天停电能停七八个小时,然后夜里来电,再继续工作。
熟悉了刘师傅,停电了,我没事儿就去木匠房溜达。让他用边角碎玻璃给我切了很多条,我回宿舍做了若干万花筒,分享给各位兄弟。于是曾经滑稽的一幕,大通铺上,一群大小伙子,人手一个万花筒,转的看的那叫一个兴高采烈。
然后,没事儿就去木匠房找刘师傅闲扯,只要他不忙,基本都能和我们闲聊。
有一天我问他:听说你是国军?
他居然没恼,哈哈大笑:是,没错,但是我没和共产党打仗,我打了小鬼子。
然后他给我讲了他的故事的大概。他老家是河北的,家里老爹是木匠,他也算是子承父业学了木匠,但是被国军抓了壮丁从军,抗战那会儿跟着部队和日本人玩过命,一只眼就是这么丢的。
然后跟着部队一路向北,再然后就是国共之争。也就是那时候,他自己说:觉得自己人不该打自己人,于是就开了小差,开小差的时候,他自己说是国军的上尉了,有点小钱,忙不迭的跑路了,没有目标的跑,就跑到老帽山下,不太远的屯子,置办了一套木工行头,开始走街串巷的做木工活,然后娶了当地的姑娘,然后生了三个孩子,两男一女,如今儿女都很好,有一个在南京,另外两个在城里。
我们厂建厂的时候,需要木工师傅,他来了,然后就成为了临时工。
你们厂子对我挺好的,你们什么待遇我也都有,所以我得好好干。
那日,我问刘师傅:没回老家看看?
刘师傅没回答,摘下了那副破眼睛,拭去了仅存那只眼流出的泪水,然后喃喃的说:没了,一个都没了。爹妈,兄弟姐妹都死在了那里,死在了鬼子手里。
我一九八零年跟随厂子三线撤编之后,据说,刘师傅就不用了,也鲜有他的消息。
就在这一年的夏季,一场突如其来的泥石流袭击了这座工厂,所幸的是,基本都撤走了,没有太大的人员伤害 ,但依旧有八个留守的人罹难,几大车间,办公区,荡然无存。
大自然摧古拉朽的毁灭力太惊人。
很多年后,我站在原工厂大门遗址附近矗立的那块:地质灾害纪念碑下,沉默无语。
我一路走进曾经的工厂深处,站在一侧的山边,努力的寻找着我曾经无比熟悉的一切,车间,宿舍,食堂,木工房,除了断壁残垣,以及杂草,我寻不到了。
后,得知刘师傅故于一九八七年。
岁月和时间湮灭了一切,也许只有记忆可以存在,尽管是残存的。 2024年11月12日星期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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